
鲁卜哈利沙漠的太阳,能把人的影子烤化在沙子里。
我在这里看了二十五年,闭上眼都能闻到空气里原油和美元混合的滚烫气味。
直到那天,我看到那张决定我前半生命运的奖金分配单。
我的名字,杜安,工号C7708,25年高级油藏工程师,后面跟着一个冰冷的数字:8000。
而我的“徒弟”,巴基斯坦人法里德,工号E1521,入职三年,后面跟着一串我数了两遍的零:2,000,000。
那一刻,迪拜的七星级酒店和遍地黄金,在我眼里炸成了一片黑白色的荒漠。
01
“杜,这是最终决定。如有异议,可以向HR申诉,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项目总监彼得森的声音透过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有些失真。
他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昂贵的定制西装上闻不到半点油田的烟火气。
他指尖轻点着那份薄薄的A4纸,仿佛那不是一份关乎员工血汗的奖金分配单,而是一张无足轻重的餐厅菜单。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纸上。
杜安,高级油藏工程师,奖金:8,000元。
法里德·汗,项目协调员,特别贡献奖:2,000,000迪拉姆。
八千人民币,约等于四千迪拉姆。
法里德的奖金,是我的五百分之一。
我抬起头,视线越过彼得森,望向窗外。
这里是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总部的三十七层,能清晰地看到远处波斯湾粼粼的波光和人工岛上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
这座城市用石油和金钱堆砌起来的奇迹,正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向我展示着它的运行法则。
“彼得森先生,我想知道‘特别贡献’的定义。”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深海油井下的压力,积蓄着足以掀翻一切的力量。
二十五年的井下作业和数据分析,让我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理智。
彼得森靠在昂贵的座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表情。
“杜,你是个顶尖的技术专家,没人否认这一点。但这次‘弯刀’项目的成功,关键在于团队协作和高效沟通。
法里德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出色,他协调了本地团队、欧洲承包商和我们总部之间的所有工作。
他的‘软实力’,才是项目能提前完工并超出预期的关键。”
软实力?
我几乎要被这个词逗笑。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月前,“弯刀”项目核心区块——Ghawar-7号井组突发高压含硫水侵的场景。
SCADA系统警报响彻整个中央控制室,井下压力数据断崖式下跌,日产量从三万桶暴跌至不足五千桶。
当时,法里德作为“项目协调员”,正带着一群欧洲承包商在七星帆船酒店参加“团队建设晚宴”。
而我,在接到警报后的十分钟内,就赶到了现场。
那三天三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我一个人重新校对了整个区块的地质模型,分析了超过二十年的压力、温度和流体组分数据。
我发现问题并非简单的水侵,而是由于长期高压注汽导致特定层段的油页岩出现了微观裂隙,引发了深层高矿化度死水反渗。
常规的堵水调剖方案只会让情况恶化,甚至可能导致整个井组报废,造成数十亿美元的损失。
最后,我拿出的方案是彼得森,乃至整个公司技术委员会都闻所未闻的:放弃传统聚合物凝胶,采用一种我根据本地油藏特性改良的“高温高盐自适应双交联凝胶”进行精准封堵。
这个方案太大胆,太大胆到彼得森在视频会议里对我咆哮:“杜!这是赌博!如果失败了,你要负全责!”
我只回了一句:“如果用你们的方案,现在就可以准备报废报告了。”
最终,他们别无选择。
我亲自下到现场,带着一支半信半疑的本地作业队,在五十多度的地表温度下,连续作业四十八小时,精准地完成了注剂过程。
一周后,Ghawar-7号井组的压力恢复了,产量甚至比事故前还高出了百分之十五。
正是这超出的百分之十五,为公司带来了这笔巨额的季度利润,也成了这次项目奖金的来源。
现在,彼得森告诉我,拿到两百万奖金的,是那个在帆船酒店里“协调沟通”的法里德。
而我这个力挽狂澜的人,只值八千块。
因为我的“软实力”不行。
“杜,你要理解,现代企业看的不仅仅是技术。”彼得森见我沉默,语气缓和了些,却更像是一种施舍,“法里德很会鼓舞士气,他能让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是团队的一份子。你知道的,那些本地员工……他们更吃这一套。而你,你总是自己一个人待在数据室里。”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我二十五年的经验,我那些刻在脑子里的地质图和化学分子式,我为公司挽回的数十亿美金,都抵不过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和几场觥筹交错的晚宴。
在这个金钱帝国里,创造价值的人,不如包装价值的人。
我的心,像被泡在鲁卜哈利沙漠的盐沼里,一点点被腐蚀,变得僵硬、冰冷。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没有争辩,没有怒吼,只是平静地看着彼得森。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以为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你能理解就好。公司不会忘记你的技术贡献,年底的优秀员工评选,我会优先考虑你。”他画下了一张新的、廉价的饼。
我拿起那张轻飘飘的A4纸,上面还残留着打印机温热的墨香。
我看着“8000”这个数字,突然觉得它无比的荒谬和可笑。
我没有走向HR办公室,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周围的同事们都在小声议论着,有人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也有人幸灾乐祸。
法里德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像个凯旋的英雄。
他看到我,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立刻又被狂喜所淹没。
我无视了这一切。
我打开电脑,没有看一眼那些复杂的曲线和数据,而是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文档。
二十五年,九千一百多个日日夜夜。
从一个青涩的实习生,到公司里解决不了的难题最后都会扔到我这里的“定海神针”。
我把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片炙热的土地和冰冷的数据。
我以为技术是我的信仰,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尺。
今天,我的信仰崩塌了。
我敲下了一行字。
没有称谓,没有问候,只有最简单、最决绝的陈述。
02
三个月前,Ghawar-7号井组的中央控制室,空气凝重得像凝固的原油。
“压力还在掉!17号注入井的反馈压力已经低于临界值!上帝,我们在往一个无底洞里灌水吗?”一个来自德州的作业监督员,满头大汗地盯着面前一片红色的SCADA监控屏幕,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彼得森的脸在屏幕的红光映照下,铁青一片。
他刚刚结束了和总部的视频会议,董事会给了他十二个小时,如果不能稳住GHS-7区块的产量,整个“弯刀”项目将被迫停产评估,他这个项目总监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法里德!你的人呢?你请来的那些欧洲‘专家’呢?”
彼得森的怒火无处发泄,转向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法里德。
“他……他们正在分析数据,先生。他们认为这是常规的注入通道失效,建议加大聚合物用量,强行封堵……”法里德结结巴巴地回答,显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方案有多不靠谱。
“加大用量?我们已经比常规用量超了百分之五十了!这就像往一个漏水的桶里倒更多的水,除了浪费钱,还能干什么?”彼得森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震得咖啡杯都跳了起来。
就在这时,控制室的门被推开了。
我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刚从另一个井场赶来的、沾着油污的工装。
我没有理会剑拔弩张的两人,径直走到主控台前。
“把过去三年的微地震监测数据和伽马射线能谱测井曲线调出来,叠加到Ghawar-7的三维地质模型上。”我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德州监督员愣了一下,求助地看向彼得森。
“听他的!”彼得森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现在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把我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复杂的数据流和图谱在巨大的屏幕上飞速闪现、重组。
法里德和他的“专家团队”围了过来,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曲线,一脸茫然。
在他们眼里,这些只是无意义的线条。
但在我眼里,这片地下数千米的油藏,正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向我展示着他所有病灶的细节。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放大,旋转,对比。
十分钟后,我停了下来。
“问题不在这里。”我指着模型上代表常规水淹区的蓝色部分,然后将模型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指向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标记为“干涸废弃层”的深灰色区域。
“问题在这里。”
“不可能!”一个德国专家立刻反驳道,“那是A7干酪根层,根据我们的勘探报告,那里是致密页岩,渗透率低于0.01毫道西,不可能构成水侵通道!”
我没有看他,只是调出了另一组数据。
“这是2017年为了提高采收率进行的高压蒸汽吞吐作业记录。你们看这里,”我指着一条温度曲线的峰值,“当时为了追求短期产量,注入蒸汽的温度和压力超过了安全阈值的百分之十二。高温高压激活了干酪根层的有机质,导致页岩内部产生了我们现有设备无法探明的微观热熔裂隙。这五年,这些裂隙在持续的压力下不断扩展,最终沟通了深层的古盐湖水层。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油田水,而是矿化度超过25万毫克每升、温度高达140摄氏度、并且富含硫化氢的死水。”
整个控制室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描述的这个可怕场景惊呆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生产事故,而是一场地质灾难。
“这种水,腐蚀性极强,常规的聚合物和树脂在注入井底的高温高压环境下,不到三个小时就会被分解,根本无法形成有效封堵。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加大用量也没有任何效果的原因。”我做出了最后的诊断。
“我的上帝……”德州监督员喃喃自语,“那……那该怎么办?难道只能放弃整个区块?”
放弃?
这意味着超过二十亿美元的资产瞬间归零。
彼得森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而是死灰。
“有办法。”我平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封堵剂。一种能在140度高温和25万矿化度的环境下,快速交联,并且能抵抗硫化物腐蚀的智能凝胶。”
“这种东西存在吗?”法里德下意识地问。
“以前不存在。”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但现在,它在我脑子里。”
那一刻,我不是在说大话。
过去十年,我利用业余时间,一直在研究非常规油气田的化学驱和调剖技术。
我电脑里储存的,是上千次失败的实验数据和数十个接近成功的化学配方。
针对Ghawar油田的特殊地质状况,我早就有一个理论上的构想。
现在,是时候让它变成现实了。
我转身在白板上飞速写下了一连串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和反应条件,涉及到了有机硅、纳米二氧化锆和一种特殊的纤维素醚。
“这是配方。立刻联系巴斯夫或者陶氏化学的紧急定制部门,告诉他们,我需要他们在十二小时内,按照这个配方合成出至少二十吨的A剂和B剂。不计成本。”我回头对彼得森下达了指令,语气不容置疑。
彼得森已经完全被我的气场镇住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起电话,冲着电话那头的采购主管咆哮起来。
那一刻,在那个充满了绝望和恐慌的控制室里,我就是唯一的支点。
而那个如今拿着两百万奖金的法里德,他当时唯一做的,就是给我端来了一杯已经凉掉的咖啡,手还在微微发抖。
03
“我明白了。”
当我说出这三个字时,彼得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接受了这套“软实力大于硬实力”的荒谬逻辑,准备忍气吞声,继续做那头只管拉磨、不管分草料的驴。
“你能理解就好,杜。”他身体前倾,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这是一家国际化的公司,你要学会适应规则。技术很重要,但‘可见度’同样重要。
多参加一些团队活动,多在会议上发言,让大家看到你的存在。
法里德在这方面就是你的榜样。”
榜样?
我看着彼得森那张真诚的脸,心中最后一点对这家公司的留恋,也随之烟消云散。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我的平静让他感到满意,却让走廊里那些竖着耳朵偷听的同事们感到失望。
他们或许期待着一场激烈的争吵,一场中国老黄牛对不公制度的徒劳反抗。
但我没有。
因为我知道,跟彼得森这种人争辩,毫无意义。
他不是不明白我的贡献,他只是选择性地无视。
在他的世界里,一个能帮他搞定场面、粉饰太平的“自己人”,远比一个埋头苦干、不善言辞的技术专家更有价值。
法里德的成功,不是法里德本人的成功,而是彼得森这套管理哲学的成功。
他需要用法里德的巨额奖金,来向所有人宣告:在这家公司,你想往上爬,就得学法里德,而不是学杜安。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
那是一个靠窗的角落,视野很好,可以看到远处的哈利法塔,像一根刺破天空的银针。
这个位置是我应得的——每次公司遇到技术瓶颈,都是我在这里,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
法里德正被一群同事簇拥着,他的工位就在我的斜对面。
他看到了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变得更加灿烂。
他大声地宣布,晚上要在亚特兰蒂斯酒店的Nobu餐厅请客,庆祝项目成功。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有一个瞬间,法里德的目光与我对上了。
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炫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大概觉得,我这个书呆子,除了会看那些该死的图谱,什么都不懂,活该被这个时代淘汰。
我收回目光,打开了电脑。
屏幕上,Ghawar-7井组的生产曲线平稳得像一条直线,稳定在日产三万四千桶的峰值。
这条美丽的曲线,现在看来,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没有打开那些地质模型软件,也没有查看最新的油井数据。
我打开了一个空白的Word文档。
我的手放在键盘上,有那么几秒钟的停顿。
二十五年,我的青春,我的汗水,我的家庭……我为了攻克一个个技术难关,错过了女儿的每一次家长会,错过了妻子每一次的生日。
我把人生最宝贵的时光,都献给了这片不属于我的沙漠。
我以为我能换来应有的尊重和认可。
结果,我只换来了八千块的羞辱。
心头的怒火和委屈,在这一刻,反而奇异地平息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彻骨的寒冷和决然。
我开始打字。
没有愤怒的控诉,没有声泪俱下的委屈,也没有拖泥带水的告别。
我的辞职报告,只有一句话,连同我的名字和工号,总共不到二十个字。
“本人杜安,因个人原因,自愿辞去高级油藏工程师一职,即日生效。”
写完,我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别字。
然后,我点击了发送。
收件人是彼得森,抄送人力资源部总监和公司CEO。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浑身一轻。
仿佛压在身上二十五年的那座大山,瞬间崩塌了。
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威胁。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既然我的价值不被承认,那我就收回我的价值。
这片油田,没有我,或许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但Ghawar-7号井组那些被我用特殊手法“安抚”住的地下猛兽,还能不能继续沉睡,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我站起身,开始收拾我的个人物品。
我的东西不多,几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专业书籍,一个印着女儿照片的马克杯,还有一本厚厚的、写满了各种公式和构想的工作笔记。
当我把那本笔记放进背包时,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这本笔记,记录了我十多年来对高温高盐油藏化学驱的所有思考和未公开的研究成果。
它的价值,别说两百万迪拉姆,就是两千万,也买不到。
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要不要把它留下来?
或者,把里面的关键数据删掉?
但随即,我自嘲地笑了笑。
不必了。
就算我把完整的笔记留给他们,他们看得懂吗?
没有我这个“人”的解码,这些公式和图谱,不过是一堆天书。
真正的技术,不在纸上,而在我的脑子里。
我拉上背包的拉链,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同事们喧闹的庆祝声,彼得森办公室里传来的得意笑声,窗外璀璨的城市天际线……这一切,在瞬间变得与我无关。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电梯。
04
我住的公寓在德拉区,是迪拜的老城区。
这里没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没有流光溢彩的奢侈品商店,只有拥挤的街道、嘈杂的香料市场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像我一样在这里讨生活的人。
回到这间只有四十平米、却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公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泡了一壶中国的铁观音。
茶叶是我从国内带来的,每次回家探亲,我都会带上几斤。
在迪拜这个被咖啡和红茶占领的国度,只有这口熟悉的茶香,能让我暂时忘却身在异乡的孤独。
茶香袅袅升起,我的心也彻底沉静下来。
我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一丝后悔。
辞职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二十五年失望的累积,在今天这个临界点,发生了相变。
我拿出手机,打开订票软件。
屏幕上,从迪拜飞往成都的航班信息跳了出来。
阿联酋航空,EK326,明晚十点起飞。
我没有丝毫犹豫,用我那张只有几万块存款的银行卡,支付了票款。
一张单程票。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包围了我。
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不属于任何一家公司,不背负任何KPI,我只属于我自己。
我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我在这里的全部家当,就是那一箱子专业书籍和十几本工作笔记。
我将那些书籍一本本地擦拭干净,放进行李箱。
这些书,大多是八九十年代国内出版的,纸张已经泛黄,但里面的每一个字,我都烂熟于心。
《油层物理》、《采油工程原理》、《高等渗流力学》……它们是我技术生涯的基石。
然后,我拿出了那本最重要的、记录了我所有核心研究成果的笔记。
我翻开它,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图表和化学式。
G-7井组的“高温高盐自适应双交联凝胶”配方,就记录在中间的几页。
没有这几页纸,就算他们把巴斯夫和陶氏化学的首席科学家请来,也别想在半年内复制出同样效果的封堵剂。
我看着那个配方,沉思了片刻。
最终,我没有撕掉它,也没有做任何修改。
我只是把它和其它笔记一起,整齐地放进了背包的夹层。
这不仅是我的心血,也是我的骄傲。
我不需要用毁掉它的方式来证明什么。
我的价值,在于创造它,而不在于毁灭它。
收拾完行李,我给远在成都的妻子打了个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妻子正在厨房里忙碌。
看到我的影像,她有些惊讶:“老杜?今天怎么这个点打过来了?你那边不是才下午吗?”
“手头的工作忙完了,就提前下班了。”我笑着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那个拼命三郎老板,舍得放你走了?”妻子调侃道。
“嗯,他放我走了,永远地放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妻子愣了一下,显然没听出我话里的深意。
“对了,你们项目奖金发了吧?这次G-7井那个大项目,你可是首功一件,公司没亏待你吧?”
我的心被轻轻刺了一下。
我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我二十五年的奉献,只换来了八千块的侮辱?
告诉她我已经失业了,明天就要灰溜溜地回国?
我看着妻子鬓边新增的几缕白发,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又被我咽了回去。
“还行。”我含糊地说道,“发了点,够给女儿买个新电脑了。”
“那就好,那就好。”妻子没有多想,高兴地说,“你在外面也别太苦了自己,该花的就花。家里什么都好,不用你操心。女儿的考研成绩也出来了,进了复试,问题不大。”
“真的?太好了!”这个消息冲淡了我心中的阴霾,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这或许是今天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我们聊了很久的家常,聊女儿的未来,聊成都新开的公园,聊楼下那家新搬来的邻居。
我贪婪地听着这些琐碎而温暖的生活细节,感觉自己那颗被金钱和代码冻僵的心,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挂断电话前,我对妻子说:“我明天回来。”
“回来?探亲假吗?你不是才回来过?”妻子很惊讶。
“不是探亲假。”我顿了顿,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我辞职了。以后,不走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妻子震惊的表情。
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问:“老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笑了,笑得很轻松,“就是想你们了。想回家吃你做的回锅肉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妻子压抑不住的哭声,但她嘴上却在说:“好,好……回来就好,我明天就去买最好的五花肉……”
挂了电话,我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我站到窗前,看着远处德拉河上穿梭不息的木船,和天边绚烂的晚霞。
迪拜,再见了。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
或许,我只能在成都找个小公司,拿一份平平常常的薪水,就此了却残生。
但这一刻,我的心里没有迷茫,只有归家的安宁。
对我来说,家在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黄金遍地。
05
彼得森的心情很好。
杜安的辞职邮件,他只花了一秒钟就点了“批准”,然后转发给了HR,并附上了一句冷冰冰的指示:“按最快流程办理,无需挽留。”
在他看来,杜安的离开,非但不是损失,反而是一件好事。
这不仅为他清除掉了一个“不听话”的、沉浸在自己技术世界里的老古董,还顺理成章地为他的心腹——法里德,腾出了位置。
“法里德,从今天起,Ghawar-7井组就全权交给你了。”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彼得森拍着法里德的肩膀,意气风发地说,“杜安的位置,暂时空缺,但你将是这个位置最有力的竞争者。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法里德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谢谢先生!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我保证,GHS-7的产量,只会比现在更高!”
“我相信你。”彼得森满意地笑了,“你和杜安不一样。你懂得如何‘管理’一个团队,而不是像个工匠一样只盯着技术细节。
记住,领导者需要的是视野,是格局。”
法里德恭敬地听着,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他走出彼得森的办公室时,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他取代了那个一直压在他头上的中国师傅,即将掌控公司最核心、最赚钱的资产。
至于那两百万的奖金,更是让他飘飘然,仿佛自己已经跻身迪拜的上流社会。
他春风得意地回到杜安——不,现在是他的办公室。
他坐在那张杜安坐了十几年的椅子上,感觉无比的舒适。
他看着墙上那面巨大的电子监控屏,上面GHS-7井组的各项数据平稳得像教科书一样完美。
“哼,老家伙。”法里德轻蔑地自言自语,“还真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技术再好有什么用,不懂得人情世故,活该被淘汰。”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报告,是关于GHS-7井组的日常维护计划,上面有杜安清秀而严谨的中文批注。
法里德皱了皱眉,他看不懂中文,也懒得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技术参数。
他直接把报告扔进了碎纸机。
“从今天起,这里的一切,都由我说了算。”他靠在椅背上,幻想着自己不久之后就能坐上彼得森的位置。
接下来的几天,法里德全身心地投入到“管理”工作中。
他组织了数次“团队建设”活动,请所有下属去高级餐厅吃饭,给每个人都许诺了光明的未来。
他频繁地出现在公司的各种会议上,用他那流利的英语和浮夸的肢体语言,大谈特谈自己的“管理哲学”和对GHS-7井组的“宏伟蓝图”。
他确实很有“软实力”。
办公室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活跃,每个人都对他笑脸相迎,恭维的话不绝于耳。
彼得森对此非常满意,多次在公司高层会议上表扬法里德,称他为“新一代管理人才的典范”。
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一股看不见的危机,正在地下数千米的深处,悄然酝酿。
杜安离开的第五天。
GHS-7井组的中央控制室里,一个年轻的本地操作员发现,13号注剂井的A/B双组分凝胶注入速率,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
他看了一眼,觉得可能是传感器的一个小故障,并没有在意,只是在交班日志上随手记录了一笔。
杜安在的时候,他要求所有操作员,任何超过万分之一的数据波动,都必须立刻向他汇报。
但法里德上任后,废除了这条在他看来“小题大做”的规定。
他告诉所有人:“我需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不要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
第六天。
那个微小的波动,已经演变成了持续的、缓慢的下降。
A/B剂的注入比例,开始出现轻微的失衡。
这意味着,在井下140度的高温高压环境中,形成的“双交联凝胶”的分子结构,开始变得不再稳定。
那些被杜安用精妙手法封堵住的微观裂隙,开始承受它们本不该承受的应力。
第七天。
深夜。
法里德正在一家高级会所里,和几个欧洲承包商推杯换盏。
他的手机响了,是控制室打来的。
他有些不耐烦地接起。
“法里德先生!GHS-7出事了!13、15、17号井的井下压力突然开始异常波动,产量……产量在下降!”电话那头,是操作员惊慌失措的声音。
“什么?”法里德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下降了多少?”
“一个小时内,下降了……百分之五!”
法里德的心猛地一沉。
GHS-7的日产量是三万四千桶,百分之五,就是一千七百桶。
按照现在的油价,一个小时,就蒸发了十几万美元。
“别慌!”法里德强作镇定,“启动应急预案!加大聚合物注入量,把压力给我顶回去!”
这是教科书式的标准操作,也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面对的,根本不是教科书里的常规问题。
他面对的,是杜安耗费心血才勉强压制住的地质猛兽。
而他刚刚下达的指令,无异于给这头猛兽,递上了一把挣脱枷锁的钥匙。
在法里德的办公室里,那面巨大的监控屏幕上,代表着GHS-7井组总产量的绿色曲线,在平稳了许久之后,第一次,掉头向下。
而在屏幕右下角,一个几乎没人会注意的参数框里,一个代表着“硫化氢逸出风险”的指数,正悄无声息地,从绿色的“安全”区域,跳到了黄色的“警戒”区域。
一个不起眼的黄色警报灯,开始无声地闪烁。
它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恶魔的眼睛,预示着一场即将吞噬一切的风暴。
06
灾难的降临,远比法里德想象得要快,也更加猛烈。
他那道“加大注入量”的指令,如同一瓢滚油浇在了火上。
原本只是压力波动的GHS-7井组,在短短三个小时内,彻底失控。
“报告!13号井压力失控,注入的凝胶被高压流体反推出来了!”
“15号井传感器失灵!井下温度瞬间飙升到180度,超过了安全上限!”
“17号井……天哪!17号井的套管发生形变,微地震系统检测到井下有新的裂缝生成!”
中央控制室里,警报声此起彼伏,红色的警示灯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如同地狱来客。
法里德面色惨白地站在主控台前,手脚冰凉。
他引以为傲的“管理学”和“软实力”,在这些冷冰冰的、代表着毁灭的数据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他像个疯子一样对着电话咆哮,把所有能想到的专家都叫了过来。
那些前几天还和他称兄道弟的欧洲承包商,此刻却一个个束手无策,看着屏幕上雪崩般的数据,连连摇头。
“法里德,这不是常规的设备故障,”那个曾经反驳过杜安的德国专家,此刻一脸凝重,“这是……这是油藏结构性的破坏。我们注入的常规聚合物,根本无法在这样的高温高压环境下起作用,反而加剧了水侵,就像在用高压水枪冲击一堵已经有裂缝的墙。”
“那该怎么办?!”法里德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德国专家摊了摊手,爱莫能助:“除非……你能拿出一种像上次杜先生使用的那种……神奇的凝胶。”
杜安。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法里德的心上。
就在这时,最可怕的消息传来。
“硫化氢!气体检测器报警!主采油管线的原油中检测到高浓度硫化氢!”一个操作员尖叫起来。
整个控制室瞬间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油田“酸化”。
这是所有石油工程师的噩梦。
高浓度的硫化氢,不仅毒性致命,而且具有极强的腐蚀性。
它能在几个小时内,将价值数亿美元的井下设备和地面管线,腐蚀成一堆废铁。
更可怕的是,一旦酸化蔓延开来,整个GHS-7区块,甚至更大范围的油藏,都可能被永久污染,彻底失去开采价值。
这已经不是每天损失多少钱的问题了。
这是可能导致上百亿美元资产彻底报废的顶级灾难。
彼得森冲进控制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末日景象。
“法里德!你都干了些什么?!”他一把揪住法里德的衣领,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标准流程……”法里德瘫软在地,语无伦次。
“标准流程?!”彼得森一脚踹开他,指着屏幕上那条已经跌破一万桶日产量的曲线,嘶吼道,“杜安在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标准流程’的问题?!
他在这里二十五年,GHS-7连一颗螺丝都没出过错!
你才接手几天?
几天!
就把这里变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彼得森的怒火,不仅仅是因为生产事故。
他更害怕的是,这件事会暴露他任人唯亲、排挤功臣的全部真相。
到那个时候,别说项目总监,他能不能保住工作都是个问题。
“立刻!马上!把杜安给我找回来!”彼得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身边的助理吼道,“告诉他,公司可以给他双倍的奖金!不,十倍!只要他能回来解决问题!”
助理面露难色:“先生……杜先生已经离职了,他的签证已经被注销,昨天……昨天晚上的飞机回中国了。”
“回中国了?”彼得森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他从未想过,杜安的离开会如此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老员工的赌气,只要晾他几天,给个台阶,他就会乖乖回来。
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低估了一个顶尖技术专家被践踏了尊严后的决心。
“那就去中国找!”彼得森回过神来,歇斯底里地喊道,“动用公司的一切关系!联系中国大使馆!不管他在哪里,就算是把他从他老家的床上给我绑,也要绑回来!”
在彼得森和法里德手忙脚乱地试图挽回局面时,这场灾难的影响,已经以惊人的速度,沿着公司的管理层级,向上蔓延。
ADNOC的首席运营官,谢赫·曼苏尔,一个以铁腕和高效著称的阿联酋王室成员,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接到了GHS-7区块的紧急报告。
他只花了五分钟就看完了报告,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没有像彼得森那样暴跳如雷,只是拿起桌上的一部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给我查一下‘弯刀’项目最近的人事变动。
特别是,一个叫‘杜安’的中国工程师。
我需要他过去五年的所有工作报告、绩效评估,以及他离职的全部细节。
十分钟后,发到我的邮箱。”
挂掉电话,曼苏尔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由石油缔造的璀璨城市。
他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像一只盘旋在沙漠上空的猎鹰。
他知道,一场生产事故的背后,往往隐藏着管理的腐烂和人性的贪婪。
而他要做的,就是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一样,精准地找到那个腐烂的病灶,然后,毫不留情地,一刀切除。
07
十分钟后,谢赫·曼苏尔的加密邮箱里,收到了一份详细的报告。
报告的内容,让他那张常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明显的怒意。
报告清晰地展示了杜安在过去五年里,为公司解决的十七次重大技术难题,其中三次,避免了可能造成超过十亿美元损失的特大事故。
他的绩效评估,常年都是“技术卓越”,但在“团队合作”和“领导力”一栏,却总是被他的直接上级——彼得森,评为“有待提高”。
而报告的最后一部分,则是这次“弯刀”项目的奖金分配方案和杜安那封简洁到近乎无礼的辞职信。
两百万迪拉姆的“协调员”,和八千人民币的“技术专家”。
这个刺眼的对比,让曼苏尔瞬间明白了GHS-7事故的全部根源。
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一场由傲慢、偏见和愚蠢的管理共同导演的人祸。
曼苏尔没有立刻去找彼得森。
他知道,现在去质问一条已经吓破了胆的疯狗,除了听他胡乱攀咬,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他需要的是解决方案,而不是追究责任。
追究责任,是解决问题之后的事。
他再次拿起电话,这次是打给公司的技术委员会主席,一个在石油行业浸淫了四十多年的英国老头。
“约翰,GHS-7的情况你清楚了?”
“清楚了,谢赫。情况比报告里说的还要糟糕。硫化物的扩散速度超出了我们的预计。如果不采取特殊措施,四十八小时内,我们可能就要永久封存整个区块了。”电话那头,约翰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忧虑。
“特殊措施?你有方案了?”
“有过一个。三个月前,杜,那个中国工程师,用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化学方法解决了类似的问题。我研究过他事后提交的报告,那简直是……天才般的构想。但是,报告里只提到了原理和效果,没有透露关键的配方和工艺参数。那是他自己的知识产权。”
“也就是说,现在只有他能解决这个问题?”曼苏尔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从理论上说,是的。除非我们愿意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去逆向研发他的技术。但显然,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我明白了。”曼苏尔挂断电话,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外交问题了。
如何让一个被深深伤害和羞辱了的顶尖专家,回心转意,来拯救一个曾经抛弃他的公司?
用钱?
那个八千块的数字,已经把这条路堵死了。
现在无论开出多高的价码,都像是一种迟来的、充满了讽刺的侮辱。
用权势?
杜安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在一个主权国家内,ADNOC的权势再大,也鞭长莫及。
曼苏尔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他知道,必须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一种超越了金钱和权势的方式,来表达公司的诚意。
他首先做了一件事。
他绕过了彼得森和人力资源部,直接通过自己的渠道,联系上了阿联酋驻中国大使馆。
“我需要你们立刻找到一个叫杜安的中国公民。他昨天乘坐EK326航班抵达成都。我需要他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这是最高优先级的任务。”
半个小时后,大使馆的信息反馈了回来。
他们找到了杜安在成都的住址,甚至通过当地的合作方,尝试性地联系了一下。
结果很不理想。
“谢赫,我们的人联系上了杜先生所在社区的街道办公室。对方的回应非常客气,但也很坚决。他们说,杜先生刚刚结束了二十多年的海外工作,身心俱疲,目前正在家休养,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大使馆的官员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汇报。
“不希望被打扰?”曼苏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句看似客套的回复,实际上是一堵柔软而坚硬的墙。
它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息:杜安不想和你们有任何瓜葛。
就在这时,他的办公桌上,另一部红色的电话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曼苏尔立刻站直了身体,恭敬地接起电话。
“殿下。”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那是阿布扎比的王储,这个国家真正的掌舵人。
“曼苏尔,GHS-7的事情,我听说了。”王储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雷霆万钧的力量,“我刚看了那份关于中国工程师的报告。我很失望。”
“是我的失职,殿下。”曼苏尔低下了头。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王储话锋一转,“我问你,这个国家赖以生存的根基是什么?”
曼苏尔愣了一下,随即回答:“是石油,殿下。”
“不。”王储否定了他的答案,“是尊重。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无论他来自哪个国家,信仰哪种宗教。我们用这种尊重,吸引了全世界的人才,才在沙漠上建起了这座城市。现在,有人正在动摇这个根基。”
曼苏尔的心猛地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背心。
他知道,王储看到的,已经不是一个油田的得失,而是整个国家的信誉。
“你想办法去联系杜先生,”王储继续说道,“用钱,是请不回一个被金钱伤害过的人的。你需要给他的,是他应得的,却被我们夺走的东西。”
“是什么,殿下?”
“尊严。”
王储挂断了电话。
曼苏尔手握着听筒,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他走到办公桌前,按下了另一个通话键。
“给我接通阿提哈德航空的皇家机队主管。立刻。我需要一架A380改装的空中官邸,和两架安-124军用运输机。航线,阿布扎比到成都。现在就申请。”
08
成都,一座浸泡在茶香和辣味里的城市。
杜安已经回来三天了。
这三天,他没有去想迪拜,没有去想石油,也没有去想彼得森和法里德。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陪妻子去菜市场买菜,在小区楼下的公园里和老头们下下棋,晚上给正在准备考研复试的女儿辅导一下专业课。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婉拒了所有国内猎头和老同学介绍工作的电话。
他说自己累了二十五年,想先休息一段时间。
他甚至开始重新拾起年轻时的爱好,在书房里练起了书法。
笔墨纸砚,横竖撇捺,让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一种纯粹的专注里。
这天下午,他正在写一幅“宁静致远”。
刚写到“宁静”二字,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他。
他放下毛笔,有些疑惑地走过去开门。
这个时间,会是谁?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得体、看起来像是政府工作人员的中年男人。
他看到杜安,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
“请问是杜安杜老师吗?”
“我是。你们是?”杜安有些警惕。
“杜老师您好,我是咱们高新区海外人才服务中心的王主任。”王主任一边说着,一边递上自己的名片,“这两位,是阿联酋驻华大使馆的参赞先生。”
阿联酋?
大使馆?
杜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最不想听到的词,还是找上门来了。
“我跟阿联酋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是为了ADNOC公司的事情,那请回吧。”杜安的语气很平淡,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非常明显。
他正要关门。
“杜先生,请等一下!”一个参赞急忙上前一步,用流利的中文说道,“我们不是代表ADNOC来的。我们是代表阿联酋政府,带着最大的诚意,来向您……道歉的。”
道歉?
杜安愣住了。
他没想到对方会用这个词。
王主任也在一旁帮腔:“杜老师,你看,人家大使馆的领导都亲自上门了,有什么话,咱们还是进屋说吧。别让人家站在门口,影响不好。”
杜安沉默了片刻,还是侧身让开了门。
客厅里,妻子端上了刚泡好的茶。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参赞非常恭敬地向杜安说明了来意。
他没有提GHS-7的事故,只是反复强调,ADNOC公司在对杜安的贡献评估上,犯下了“极其严重且不可饶恕的错误”,这种错误“严重伤害了杜安先生的个人感情,也损害了阿联酋尊重人才的国家形象”。
“我们此次前来,是奉了我国最高领导层的指示。我们希望,能有机会当面向您表达歉意,并做出补偿。”参赞的姿态放得极低。
杜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没有喝。
“补偿?八千万人民币,还是一个亿?你们觉得,我缺的是钱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参赞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不,杜先生,我们绝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知道,对您的伤害,是任何金钱都无法弥补的。我们希望能用行动来证明我们的诚意。”
“什么行动?”
“我们……我们的首席运营官,谢赫·曼苏尔先生,已经亲自带队,飞往成都。他希望能和您见一面,当面向您解释一切。”
杜安冷笑了一声:“他来他的,我见不见,是我的事。”
拒绝得干脆利落。
王主任在一旁急得直搓手,他低声劝道:“老杜啊,人家毕竟是代表一个国家来的,还是跨国公司的高层,咱们……是不是给点面子?”
“王主任,”杜安转头看着他,眼神很平静,“我在海外漂了二十五年,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亏,从来没有人替我出过头。现在我回家了,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个面子,我给不了。”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堵了回去。
两个参赞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近乎绝望。
他们很清楚,如果连杜安的面都见不上,那后面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而GHS-7那口油井,就像一个流血不止的伤口,每分每秒都在消耗着国家的财富和信誉。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的时候,王主任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只听了不到十秒钟,脸色就变了。
“什么?!三……三架飞机?!”他失声喊了出来。
他捂着话筒,压低声音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几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杜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老杜……出大事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市外办刚刚接到空管部门的紧急通知……阿联酋方面……派了三架飞机,刚刚进入了咱们的领空,正在……正在飞往双流机场的途中。”
“三架?”杜安也愣住了。
“对!”王主任的声音都在发颤,“一架是阿航的A380,据说是王室专机。另外两架……是乌克兰的安-124,世界上最大的运输机!他们……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客厅里一片死寂。
两个参赞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他们也不知道这个情况。
杜安站在窗前,望向天空。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能感受到,三个巨大的钢铁怪物,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这座安逸的城市,呼啸而来。
他知道,这三架飞机,不是来示威,也不是来炫富。
这是对方摆出的姿态。
一种不容拒绝的、最高规格的姿态。
他们不是来“请”他回去。
他们是来“迎”他回去的。
09
双流国际机场的停机坪,被临时划出了一块巨大的隔离区。
三架巨型飞机,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静静地停泊在那里。
最中间的,是一架通体洁白、绘有金色猎鹰国徽的A380空中客车,它那双层的巨大机身,在成都冬日并不算明媚的阳光下,依然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在它的两侧,两架如同史前巨兽般的安-124运输机,敞开着它们深不见底的机首舱门,仿佛能吞噬一切。
这种阵仗,通常只在国家元首级别的访问中才会出现。
而今天,它们的主角,只有一个。
杜安在王主任和两位参赞近乎“绑架”式的陪同下,来到了机场的贵宾室。
他没有见到想象中前呼后拥的场面,贵宾室里,只有一个人在等他。
谢赫·曼苏尔。
这位在电视新闻里才能看到的、掌管着阿布扎比巨额石油财富的王室成员,此刻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阿拉伯长袍,没有戴头巾,脸上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看到杜安进来,他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了上来。
“杜先生。”他没有像西方人那样伸出手,而是按照阿拉伯世界最尊敬的礼节,将右手放在胸口,微微躬身,“我叫曼苏尔。我为我们公司的愚蠢和傲慢,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就是道歉。
杜安看着他,这位身居高位的男人,眼中没有丝毫的虚伪和敷衍,只有真诚的歉意。
他心中的那堵冰墙,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曼苏尔先生,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杜安的语气依然平静,“我累了,想休息了。”
“我明白。”曼苏尔点了点头,“所以我不是来请求您回到原来的岗位的。我是来邀请您,成为我们的‘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
“是的。”曼苏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杜先生,GHS-7的情况,想必您比我更清楚。它现在就像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而您,是世界上唯一能拯救它的医生。我们不再请求您作为雇员去为我们工作,我们请求您,以您的技术和智慧入股,成为GHS-7区块的拯救者和未来的守护者。”
杜安沉默了。
从“雇员”到“合作伙伴”,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这不仅仅是待遇上的变化,更是地位和尊严上的根本性转变。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杜安问道,“上次的八千块,我还没忘。”
“那八千块,是ADNOC历史上最大的耻辱。”曼苏尔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向您保证,做出那个愚蠢决定的人,将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您的面前。彼得森先生,已经被解除了所有职务,正在接受公司内部的纪律调查。至于法里德先生……他现在正忙着应付调查组关于他‘学术背景’和‘项目贡献’的质询,我想,他也没有机会再从事他所‘擅长’的管理工作了。”
处理得干净利落。
杜安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不是一个幸灾乐祸的人,但他需要看到一个公正的结果。
“即便如此,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杜安看着曼苏尔的眼睛,“GHS-7对我来说,只是一份工作。我现在没有工作了。”
曼苏尔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现在是拿出最后底牌的时候了。
“杜先生,它对您来说,或许只是一份工作。但对我们来说,它关系到数万人的生计,关系到一个国家的能源安全。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它是您的作品。”
作品。
这个词,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杜安心底最深处的那把锁。
是的,GHS-7,尤其是那个被他用独门技术改造过的区块,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油田。
那是他二十五年心血的结晶,是他作为一个顶尖工程师的骄傲。
他可以不在乎那家公司,不在乎那些人,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作品”。
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一群无能之辈毁掉,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伤害一样,痛彻心扉。
曼苏尔敏锐地捕捉到了杜安眼神的变化。
他知道,他赌对了。
“我们请求您,去拯救您自己的作品。”他再次将手放在胸口,深深地鞠了一躬,“为此,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杜安的嘴角,第一次,向上牵动了一下。
“任何代价。”曼苏尔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杜安终于点了点头。
“我可以去。但我有三个条件。”
“您请说。”曼苏尔的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第一,”杜安伸出一根手指,“我不是以个人身份去。我要在中国,成立一个‘非常规油气藏开发技术研究所’,由我担任所长。
你们,ADNOC,必须为这个研究所提供第一期十年、总额不低于五亿美金的无偿科研资助。
研究所的所有成果,归我方所有,ADNOC拥有优先使用权。”
曼苏尔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五亿美金,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但相比GHS-7每天数千万美元的损失和上百亿的潜在报废风险,这笔钱,又算不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等于用钱,买下了一个未来。
“我同意。”他果断地回答。
“第二,”杜安伸出第二根手指,“这次拯救GHS-7行动,所有技术方案由我全权决定,任何人不得干涉。行动成功后,GHS-7区块未来十年新增利润的百分之十,归我的研究所所有。”
百分之十!
曼苏尔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他看着杜安那平静而自信的眼神,知道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代表董事会,同意。”他咬着牙说。
“第三。”杜安伸出第三根手指,他的目光,越过曼苏尔,投向了停机坪上那两架巨大的运输机。
“那两架飞机,不是空着来的吧?”
曼苏尔立刻明白了。
“是的。它们是为您准备的。您在中国需要任何设备、任何团队、任何物资,只要您开口,二十四小时内,它们会把您需要的一切,从中国运到阿布扎比。”
“很好。”杜安站起身,“我需要一个五十人的团队,包括我的老单位——大庆油田勘探开发研究院的十五名专家。我还需要三套特种混配设备,以及国内最新型号的‘长缨’系列超深井测井仪。
清单我稍后给你。
让他们准备登机吧。”
他说完,没有再看曼苏尔一眼,径直向门外走去。
当他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
“另外,告诉你们王储。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但下不为例。”
说完,他大步走出了贵宾室,走向那架象征着绝对权力和财富的A380专机。
在他的身后,曼苏尔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
他知道,他请回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拿着八千块奖金的高级工程师杜安。
他请回的,是一位能掌控世界能源命脉的,技术之王。
10
三天后,阿布扎比,GHS-7井组中央控制室。
这里已经焕然一新。
所有与彼得森和法里德有关的人员,全部被替换。
取而代之的,是杜安从中国带来的,一支由大庆油田顶尖专家组成的精锐团队,以及ADNOC公司内部最优秀的本地工程师。
杜安站在他曾经最熟悉的主控台前,神情专注。
他没有穿ADNOC的工装,而是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色夹克。
他身后,曼苏尔和公司的一众高管,大气都不敢出地站着,像一群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数据流太慢,把服务器的内部带宽给我加到10G。”
“4号泵组的功率不够,换上我们从国内带来的那台‘昆仑’三型,压力能再提升百分之三十。”
“告诉井下作业队,注入角度必须严格按照我给的图纸,偏差不能超过0.1度。做不到的,就换人。”
杜安的指令,简短、清晰、不容置疑。
他的团队以一种惊人的效率执行着。
各种设备被迅速更换,复杂的软件被重新调试,一道道指令,像精准的手术刀,切向问题的核心。
曼苏尔看着眼前这个完全掌控了局面的中国人,心中充满了敬畏。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一个如此复杂的工业系统,指挥得如同自己的手臂一般。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王储殿下所说的“尊重”,到底意味着什么。
经过三十六个小时不间断的准备,一切就绪。
“开始吧。”杜安对着对讲机,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GHS-7‘清道夫’行动,现在开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巨大的泵组开始轰鸣。
由安-124从中国紧急运来的特种混配设备,将两种神秘的化学药剂,按照一个极其精确的比例混合,然后通过高压泵,注入地下数千米的油藏深处。
这就是杜安的“作品”——升级版的“高温高盐自适应双交联凝胶”。
相比三个月前那个临时版本,这次的配方更加完善,它不仅能封堵裂缝,还能在高温高压下,与地层岩石发生反应,生成一种新的、具有自修复能力的微晶结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堵漏”,而是在“重塑”地质结构。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屏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井下压力,依然在缓慢下降。
硫化氢的浓度,甚至有小幅的攀升。
控制室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
几个ADNOC的高管,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只有杜安和他的团队,依然镇定自若。
“杜先生……”曼苏尔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情况……是不是不太对?”
杜安没有回头,眼睛依然盯着屏幕上的一条不起眼的温度曲线。
“药剂和地层岩石的反应,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催化剂。”他说。
“催化剂?”
“对。”杜安拿起对讲机,“井下作业队,准备执行‘脉冲’程序。
倒计时,十,九,八……”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是“脉冲”程序时,杜安按下了面前的一个红色按钮。
瞬间,所有人都感觉脚下的地面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
屏幕上,代表井下压力的曲线,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向下跌落!
“天哪!”有人惊呼起来。
然而,杜安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就在压力曲线即将跌破历史最低点的那一刹那,它突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掉头向上!
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昂起了它的头颅!
压力,在回升!
硫化氢浓度,在下降!
温度,趋于稳定!
产量……产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回升!
一万五千桶……两万桶……两万五千桶……三万桶……
最终,当产量曲线冲破三万五千桶大关,并稳稳地停在三万八千桶这个前所未有的数字上时,整个控制室,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
成功了!
濒临死亡的GHS-7,不仅被救活了,而且获得了新生!
曼苏尔激动得难以自持,他冲上前,想要拥抱杜安,却被他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这只是第一步。”杜安淡淡地说,“后续的维护和优化,需要我的团队在这里驻扎至少一年。相关的事宜,你去和我的研究所谈吧。”
他说完,脱下身上的对讲机和耳机,放在了控制台上。
他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转身,向控制室外走去。
所有人都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目光中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当他走到门口时,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法里德。
他比几天前憔悴了许多,头发散乱,眼神黯淡,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他被两个保安架着,显然是曼苏尔特意把他带来的,让他亲眼看看这奇迹般的一幕。
四目相对。
法里德的眼神里,充满了羞愧、悔恨,和一丝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杜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秒钟的目光。
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就像走过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对他来说,这个人,连同他所代表的那套价值观,都已经被彻底碾碎,不值得他再投入任何一丝情绪。
杜安走在ADNOC总部宽敞明亮的走廊里。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明亮。
他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
“老杜,在哪儿呢?”
“在外面,办点事。”杜安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事办完了,就早点回家。女儿给你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她说不能让你这好不容易捡起来的爱好,又荒废了。”
“好。”杜安笑着说,“我处理完手头这点‘小事’,马上就回来。”
他挂断电话,抬头望向窗外。
远处,波斯湾的海水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这座用金钱和欲望堆砌起来的城市,在他眼中,第一次,呈现出它本来的面目。
它依然璀璨,依然奢华。
但杜安知道,在这片璀璨之下,真正支撑起这一切的,永远是那些不可替代的知识,和永不磨灭的尊严。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全民配资,国内最安全的股票配资平台,股票杠杆的平台提示:文章来自网络,不代表本站观点。